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读契诃夫小说《灯光》

《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七卷）收录作者写于1888年的小说共九篇。

第五篇《灯光》

先看下面一段话——

“是的，”大学生在沉思中喃喃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从前有非利士人和亚玛力人生活过，打过仗，起过作用，可是他们现在连影子也不见了。我们日后也会这样。现在我们在修铁路，站在这儿高谈阔论，可是过上两千年，这条路堤也好，那些在繁重的劳动后眼前正在酣睡的人也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实在可怕！”

“不过您该丢开这些想法，……”工程师用严肃和教训的口气说。

“为什么？”

“因为……这类思想只应当用来结束生活，而不是开始生活。您还很年轻，不该想这些。”

“究竟为什么呢？”大学生又问。

“所有这些想法，例如人生的短暂和毫无价值、生活的没有目标、死亡的不可避免、坟墓里的阴暗等等，我要说，好老弟，有这些高尚的想法在人的老年倒不错，很自然，它们是长久的内心活动和饱经忧患的产物，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财富。然而那些思想对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年轻头脑来说简直是灾难！灾难！”阿纳尼耶夫反复说着，摆一下手。“依我看来，在您这种年纪，与其顺着这种路子去思索，还不如肩膀上爽性不要有脑袋的好。我是认真跟您说这些话的，男爵。我早就打算跟您谈这个问题了，因为从我们相识的头一天起我就已经看出您喜爱这类该死的想法！”（280页）

这段对话中的两个人是工程师尼古拉·阿纳斯达西耶维奇·阿纳尼耶夫和交通学院的学生冯·希千堡男爵，他们从京城来到遥远的草原从事铁路工程建设。

“我满心痛恨这种想法！”工程师说，“我年轻的时候就受过这种思想的害，现在也还没完全摆脱。” 阿纳尼耶夫痛恨的这类该死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呢？文中有很多类似的表述，随便摘录几句——

□ “生活没有目标、尘世毫无意义而且短暂。”（284页）

□ 当时我不过二十六岁，然而我已经清楚地知道，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一切都是骗局和幻觉，就本质和结果来说，萨哈林岛上的苦役犯生活跟尼斯的生活一点差别也没有，康德的头脑和苍蝇的头脑之间的区别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正确的或者有罪的，一切都无聊和无谓，滚它的！我固然在生活，然而我好像借此向一个目力看不见的、逼着我生活下去的力量赏光，仿佛在说：“力量呀，你瞧，我一点也看不起生活，可是我在活下去！”（288页）

□ 看见站在当中的那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姐显得比她的女朋友们年轻漂亮些，从风度和笑声来判断，她大概是中学校高班级的女生。我带着不纯洁的念头瞧着她的胸部，同时这样想到她：“她学会音乐和礼貌，将来嫁给一个希腊佬（求主宽恕我这样说），过没有必要的、灰色的、愚蠢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下一群孩子，然后死掉。荒唐的生活啊！”（288页）

□ 看到一群孩子，我心里暗想：“试问，这些孩子为了什么目的生下来，活下去呢？他们的生存难道有一点点意义吗？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长大成人，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毫无必要地活下去，然后死掉。……”（289页）

……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思想呢？这种想法对于人生究竟是有害还是有益呢？人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的呢？而一旦产生这个想法又如何去解决或者丢掉呢？能丢掉吗？为什么这个想法对年轻人“简直是灾难”而对老年人却“倒不错”呢？

小说的主人公阿纳尼耶夫一会儿痛斥“这类该死的想法”，一会儿又说它是“高尚的想法”、“智慧的财富”，并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受过这种思想的害，现在也还没完全摆脱”，我认为，这些地方表达了契诃夫本人对于人生的困惑和思索，这种思索充满了矛盾和痛苦，因为他想要弄清楚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啊，西谚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如何能理解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呢？

小说的最后几段是这样写的——

……我骑上马，最后看一眼大学生和阿纳尼耶夫，看一眼那条神经质的狗和它那双没有光彩仿佛喝醉酒的眼睛，看一眼在早晨的迷雾中显出身影的工人们，看一眼路堤，看一眼那匹伸长脖子的小马，暗自想道：

“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等到我用鞭子抽我的马，顺铁路线奔去，等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前面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阴郁的平原和阴沉寒冷的天空，我就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谈论的种种问题。我暗自思忖着，而那片被阳光晒枯的平原、辽阔的天空、远处那黑糊糊的一片橡树林、那大雾迷漫的远方，却好象在对我说：“是的，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太阳升上来了。……（320页）

对于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我们就只能看而不能想吗？也许是吧，你看到太阳升上来了，但你能想明白太阳为什么升上来吗？但我还是非常喜欢这句话——

我固然在生活，然而我好像借此向一个目力看不见的、逼着我生活下去的力量赏光，仿佛在说：“力量呀，你瞧，我一点也看不起生活，可是我在活下去！

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害了我，好在我现在终于到了——按照阿纳尼耶夫的说法——这个想法“倒不错”的年龄。

2012年1月8日星期日